我家的石碾 我老家在东岭山脚下,大门口东北处小三角空地上安着一盘石碾。石碾玲珑精致:小小的碾砣,小小的碾盘,推起来甚是轻便,四邻八舍都喜欢。若问此碾何时安的?却无人知晓,只听说我老爷爷小时就有。 我老家走东北门,整个院落南宽北窄。家宅外东北处是自家一位叔叔的两间东屋叉,屋叉仅剩三面墙了:后墙早就坍塌淤没,与东岭山坡道齐平,看不出墙的痕迹;前墙也就仅剩一半,露着高低不平的茬儿,任凭雨水侵蚀而尽饮不足,任凭风儿吹佛而岿然不动;前墙的门早无踪影,门框也腐烂不堪,残缺不全地依附在那儿,看上去实在无奈!唯一的窗户又不知去了那个天国?只有窗框还好好地安着,似乎在那儿无聊地炫耀自己的牢固结实。 碾南当然是那个破壁残垣的屋叉北山了,东又是去东岭山的坡道外一小段齐腰高的矮堰墙,西和北乃是我家的出入行走。推碾时,簸箕什么的可以暂放东边坡道小墙上,但要时刻留心,一旦来了羊群,须赶快端掉;推碾用的木棍不宜过长,过长会碰屋叉北山墙和东小矮墙,因为碾道窄窄,空间有限。 很小时,我就经常与兄弟姐妹们在碾处玩耍:或捉迷藏,或追趟儿,整天爬上爬下,钻来钻去,可是谁也不敢在南边碾道逗留,因为在那里一抬头就能看见高高的屋叉北山墙。那北山墙像一支利箭直插云霄,一眼望不到顶:往上愈来愈窄,愈来愈尖,直至缩成一点。整个山尖子墙满是窝子坑子,疤疤麻麻凸凹不平;并且有些石块经常年日晒风吹雨淋已被催开一道道口子,使山墙又像一个历尽沧桑满面皱纹的老人。那冲天的蜂窝状三角悬壁好像一个面目狰狞的凶神恶煞龇牙咧嘴,站在下面是壁立千仞,令人毛骨悚然,阵阵发怵;倘掉下石块,后果将不堪设想,因此我们谁都不敢在下面玩。 以后大点了,我经常推碾,转到那山墙下时,总提心吊胆忐忑不安,总会紧走几步,唯恐惨遭飞来石的突袭,唯恐山墙像个大老鼠拍一旦张下来把自己砸成肉酱。其实山墙看着吓人,却是根本没事的,如果不安全,大人们早就不让推碾了,早就扒之毁之了,是我们那帮胆小鬼太杞人忧天而已。 后来我家分家了,这老家宅分给了我五哥,五哥通过和自家叔叔商议,屋叉便归属了他。五哥重整了家园,他索性把屋叉扒掉,把大门往北一改,屋叉处又盖了一间东屋和大门过道。原来的南宽北窄焕然一新,终于变得完完整整、方方正正、规规矩矩。那乱七八糟的屋叉子永远销声匿迹,那令人恐怖的北山墙也永远不复存在,我们可以无忧无虑地推碾了,小孩们也可以毫无顾忌地随处玩耍了。 当时五哥想把碾拆掉,让大门外也宽阔一些,可是父母不允,说是我家人丁兴旺兄弟姐妹多与这碾有着很大关系。可不是吗,安碾为大家提供了方便,利人利己,天天有推碾的,天天招人来玩,有人便有财啊!当时父亲还教育我们要多行善事,他说为别人提供方便才能自己方便,还给我们讲了“赠人玫瑰,手有余香”的道理,父亲的谆谆教诲,我至今记忆犹新。 记得我小时来推碾的人络绎不绝,碾天天不停地转着,“吱扭吱扭”地响个不停,好像奏着一支宛转的曲子,以无穷的魅力吸引着人们。大人来推碾,不推的也前来凑乐闲拉呱;小孩又会在一边跑来跑去、蹦蹦跳跳,甚是热闹。那时正是生育高峰时期,人口最多,人们虽生活贫穷、缺吃少穿,但碾却昼夜不停地忙。一个不到八百人口的小山村竟有十几盘碾,并且盘盘不闲。因为那时人们虽不吃好的,只吃一些粗粮:玉米、高粱、瓜干等,但电磨加工得出庄,挑担很费力不方便,况且家家户户穷得揭不开锅,点点微薄的加工费也是很难支付的。无奈人们只好碾上推,因此推碾人多了,挨不上号,只得起早贪黑披星戴月。 现在呢,人们基本以小麦面食为主,面粉不是用钱买,就是用小麦换,很少用碾推了;再说现今人搬迁成风。因此,一盘盘碾都闲在那里睡大觉,并且人们嫌碍事一大些已陆续被拆。目前整个村里也不过只剩三四盘碾了,而我家碾乃是幸存者之一,它仍然不畏严寒酷暑,不惧风霜雪雨,日夜坚守在那里;它尽职尽责、默默无闻,像一位可亲可敬的慈母,敞着宽大的胸怀,时刻等待着推碾人。 那时我们全家人的口粮是基本由这碾加工精细。碾任谁推谁推,任推什么推什么,是那么性格温顺,是那么脾气和蔼,是那么平易近人!它任劳任怨、吃苦耐劳、尽心尽力,推下来的粮食喂养了我家及四邻八舍一代代的乡亲,实在是功不可没! 我七八岁时就已经帮妈推碾,妈是主推,边推边扫;我当副推,助妈一臂之力,双手抱着齐肩高的横棍往前推着。推着推着,我个儿高了,力气也大了,便当起了主推,边推边扫,弟弟当副推;有时我干脆自己一人推,左手拿笤帚歪头扫着碾上的粮粒,右手抱着碾棍安在肚皮上,挺起小肚子用力推着。碾小巧轻快,但美中不足,碾盘靠南有个残窝,往往推几遭窝里就囤积一大些粮粒,不得不使劲扫出匀摊,否则会别处推细了,只剩窝里粗粒堆积为患。 初当主推,我像刚学开神奇的小汽车,全身忙乱:眼看碾盘;左手扫,要把粮食扫匀摊均,扫成一个封闭圆圈;右手还要抱住碾棍用力往前推。要手脚配合、不快不慢、全身协调,不几回,我就得心应手了。随着碾砣一圈一圈地转动,我一遭一遭地走着,扫开的圆圈初像一个满脸疙瘩、土里土气的庄稼汉,又像一条又粗又长的茅草绳套,碾砣压过去压实了,我又扫开扫松;碾砣又压实,我再扫开。碾砣不住地压,我不住地扫,愈压愈细,愈扫愈白。推一会儿后,我往外开开,再往里扫扫,集中一下,来个小总结;再扫开来,继续全面击破。“庄稼汉”不断变着脸色,不断变着模样,变得愈来愈白净,愈来愈细嫩,愈来愈秀气,愈来愈悦眼。最后这一底子粮食完全推细了,“大汉子”终于变成了一个细皮嫩肉、眉清目秀、白净无暇的“漂亮少女”,“茅草绳套”终于变成了一款瑰丽无比的“金镯”,我愈看愈感到心满意足了,就高兴地扫下来,再推下一底子。 久之,难免碾盘与围墙之间或围墙表面垒石之间破损裂开,粮粒塞上扫不出来,或者扫出易带出一些小土粒,会由五哥巧手及时修补:他找来水泥细沙和好,再用小泥匙认认真真地勾抹一番,然后用力压来压去,直至压结实压牢固,是那么经久耐用! 还有碾框易从碾脐处掉下,也要经常修理。记得有一次,那是我初学推碾不久,正推着好好的,突觉有点费力,靠外的碾框一个劲地往下耷拉,愈来愈重地磨着外围垒墙,垒石上拖出了一溜明晃晃的印痕。碾像一位久病不愈的八旬老翁有气无力地转着。我边推边估摸,却闹不清咋回事?还是继续勉强费力地推着。可是又推了不大一会,碾框竟然一下卡住了,掉了下来,像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嘎然停止了呼吸,又像一部机器瞬息瘫痪,不能工作了。我忙去叫五哥,他便叮叮当当一派好忙,斧砍木楔,又锤镶碾框,最后把碾拾掇得俯首帖耳。碾又恢复了青春活力,又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,精神焕发、神采奕奕、劲头十足地转了起来。 与我家小碾相对,西坡还有盘大碾,两盘碾一个东坡一个西坡天天吱扭着,像对山歌。推碾人互相对视着,各自抱着碾棍转圈儿,似乎互不相干,却在默默地竞赛。其中一个推完了,另一个会加快步伐;推完了的临走时,还会向另一个辞行,由于隔着太远,大喊大叫太费力,就做手势打哑语,他们好像偷说俏情话,怪有意思的!有《吱扭歌》曰: 东吱扭, 西吱扭, 东西都吱扭; 东听东吱扭, 西听西吱扭, 各听各吱扭; 东听不见西吱扭, 西听不见东吱扭, 确实两坡都吱扭。 东不推东不吱扭, 东却听见西吱扭; 西见东不推, 西也不推不吱扭, 东西都不再吱扭, 在那互相瞅呀瞅。 东走和西说再见, 打哑语儿又摆手。 东辞行后西又吱扭, 东吱扭着, 西又来人再执拗, 东西双双又齐吱扭。 现在,五哥早就把我家碾换成铁碾框铁碾管芯了,碾被修理得非常得好推,可是推碾之人却是非常嘚稀少了。一提起我家碾,我眼前就映出其熟悉亲切的面容,映出其滚滚向前的潇洒风姿,不禁感慨不已! 可是我忽然想起碾为何总是逆时针转动呢?可能是想帮助人们把过去的美好岁月勾回来啊!可惜,碾纵然尽其全身法术也是不会令光阴复返的,但其精神实在可佳!它的一片好心好意不得不令人感激不尽! 唉!我何时能再推一下我家的碾啊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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